宁华胜悻悻:“也没说要喝……”菜端上桌了,老爷子站桌边扫了一圈,脸上喜怒不辨。老爷子年轻时在单位里是说一不二的人物,如今年纪大了,在家里倒愈发地被当小孩般哄起来。他吃了一辈子硬米饭,尤其爱了那口锅巴,如今牙口也不大好,嚼不动硬的了,但性子还犟,时不时念叨着让厨房做点。厨房的人明面上应着好好,但就没真做过。营养师明令禁止老爷子吃有害健康的“垃圾食品”,大儿子也监督着,谁也不敢“好心办坏事”。
“咯哒”一声,门开了。
浓郁热烈的红花油气息从门隙间钻出来,直冲人鼻头。
“江姨。”
站在门后的男人先出声问好。
江文娴正低头掩了掩鼻子,闻声抬头一看,眼神凝了凝,随即嘴角的笑容也敛了,微一颔首,语气客气到近乎有些冷淡:“小庄也来了啊。宁宁呢?”
“在洗手间。”他回答。
江文娴往房间里扫几眼,瞧见内浴的门虚掩着,她微不可查地一展眉,对庄谌霁淡声说:“马上要吃饭了,你先下去吧,我和宁宁说几句话。”
话音刚落,卫生间门被拉开。宁瑰露已穿回上衣,挽起袖子走出来。
庄谌霁停住步伐,侧身看她。
她递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,招呼道:“大伯母,今天中午下班怎么这么早?”
“上午在外面开会,开完就回来了。”江文娴解释一句,又忧心问,“你怎么又惹老爷子生气了?是不是挨打了?”
“没事。”她甩甩膀子,“我刚刚搽了点红花油,就是青了一点。”
江文娴推门而入,略过庄谌霁:“你呀你,又不是不知道你爷爷的性子,还总惹他生气。”
庄谌霁在门口犹豫了一下,走到了门外。
宁瑰露何其敏锐。她笑眯眯地往外走,应着:“他那是假把式,其实根本舍不得揍我。”
江文娴在她后背轻拍了一下:“我看是还没打疼。昨晚上哪去了?”
她走到门口,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胳膊肘,往门框处一倚,身体挡着,道:“真没事,我昨天不是和大倩出去的吗,就在外头睡了一晚上。”
门框边伸出一只手,胳膊肘侧了侧,摸到人后轻轻拍了拍他胳膊。
庄谌霁微微一愣,难以置信,直到她瘦削的指节一蜷,将他宽大的手掌握住。
她暗度陈仓的演技已臻入化境,面对着大伯母,平静得像没事人似的,还好奇八卦:“今天又开大会了?”
“是啊,马上要到网络安全宣传周了,很多工作要做。”江文娴瞧瞧她,忽地“哎”一声,“局里想组织一批教研员进校做安全讲座,宁宁,我看你就挺合适的。”
“做讲座?”宁瑰露一撇嘴,“我不去。”
她手指掐了掐他掌心,像无声吐槽讨厌。
庄谌霁生真怕她这小动作被她大伯母发现,立在门框外,惊得一动不敢动。
“你不是最近休假吗?”
“可别,有这时间我宁可上门头沟爬山去。”
她握着他手的手指晃了晃。
庄谌霁无奈,只能反握住她的手,按下她的小动作。
“你说的啊。正好这周末你哥和你听霏嫂嫂想带璨璨去爬山,你叫上小李,和他们一块去。”
“小李”两个字刚出,宁瑰露就感觉手掌被人兀地重攥了一下,随即握住的那只手就要怒而抽拔出去,她立刻扣住,求饶地、哄弄地摩挲着,直到掌心里的手安分不动了。
她仍摇头:“不去,这么热的天,外边三十七八度呢,草都晒死了。他俩真不怕孩子中暑啊?”
“山上冷呢。下午出发,晚上在山上扎帐篷住一宿,周末早上回来。”
一听还得在山上喂一晚上蚊子,她更摇头:“不去不去。”
“不去爬山那就帮我去做讲座。”宁家就没有一个闲得住的人,江文娴也是,她正色道,“你这一放假就整天不着家,无所事事,别说老爷子看不过去,我都看不过眼了。”
宁瑰露哀嚎:“您还是我亲大伯母吗?我上了六年班休了还没六天假就叫无所事事了,资本家也不敢这么剥削啊!”
她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劲儿还和小时候一样,江文娴脸上露出些宽松的笑意,顿了顿,稍稍和缓了语气:“那你自己选,去爬山还是做讲座?”
宁瑰露:“不去讲座,我最讨厌小孩了。”
她这孩子气的话让江文娴忍俊不禁,“难道你和小李就不要小孩?要做丁克?”江文娴又笑着说,“你好看,小李也好看,以后保准生些个漂亮的小人儿,家里头四代同堂,才热热闹闹。”
先不说她和李骧八字没一撇。
“生些孩子”?“一个”都不得了,“些个”?
多恐怖的量词!
宁瑰露头疼得很,搬出万能的挡箭牌:“想要我结婚啊,等什么时候宁江艇先结婚生小孩了,我立马就结!”
那一位是山高水远,家里谁都管不着的。
“你哥要是打一辈子光棍,你就跟着打一辈子光棍啊?”
“嗯嗯,”她连连点头,“等老了我还要和我哥住一家养老院,他坐轮椅我拄拐杖,我们还能一块玩。”
“哎呀。”江文娴好气又好笑,“你们俩兄妹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?”
宁瑰露嬉皮笑脸,逃之夭夭:“大伯母,您就别操心我了,我的事半撇都没有,您再催婚,那可就是违背婚育意愿自由了!”
“哎!你这丫头!”
宁瑰露一转身,一把握住庄谌霁的胳膊,拽着他道:“快走快走。”
江文娴奈何不了她,只能在背后吹胡子瞪眼。
窗户没开,房间里的药味不散。她环顾一圈室内,真是无奈叹气,床铺乱糟糟的,书柜里相框也倾倒。
她推开窗户换气,又拉开书柜门将俯下的相框扶起来。惊讶发觉是张新照片,脸上微微的笑意在看清合照人像时慢慢淡了下去。
“你怎么回事?”
楼梯间,宁瑰露松开攥着庄谌霁的手,回身看他。
他脚步一停:“嗯?什么怎么回事?”
“我怎么感觉你有点怕我大伯母?”她微微眯起了眼睛,打量着他脸上每一处神色。
庄谌霁眼肌一提,惊讶笑道:“怕?怎么看出来的?”
宁瑰露没从他神情中看出什么,但心里还是狐疑:“你们都怪怪的。”
他哂然失笑:“你什么时候也有了这疑神疑鬼的毛病了?”
她直觉一向不算准,见他泰然自若,只得收起心里那淡淡的疑心。
从前在院里,各家各户抬头不见低头见。大伯母待孩子随时都是一副和蔼的笑脸,若是当天天阴,瞧见小孩上下学,还要关切一句:“带伞了没有啊?”
待庄谌霁,因他父亲从前给老爷子做过勤务员,他又和宁江艇是朋友的缘故,大伯母对他更宽厚亲近一些。大院里的人都知道他父亲偏心弟弟,大伯母为此还专门登门同他父亲就教育问题促膝长谈,让他父亲待孩子一视同仁些。
如今他们都不是孩子了,兴许是太多年没有打过交道,彼此生疏了倒也说得过去。
啧,还是觉得怪。
宁瑰露心里还是留下颗怀疑的种子。
楼下,大伯也已到家,将外套脱下,进门先高声招呼:“爸,吃饭了吗?”
没听见回应,立刻又问家里阿姨:“老爷子呢?”
“老爷子在后院晒太阳呢。”
“今早坐了多久了?”
“九点多坐那儿打了会儿瞌睡。王燕说让老爷子回屋坐会儿,不乐意呢,非要在外头晒着,真是死犟死犟的。”
许姨又说:“小露也回来了呢,刚上楼。和老爷子拌了几句嘴,挨了两下,上楼抹药去了。”
宁华胜哭笑不得:“她都这么大人了,还惹老爷子上火?”
“可不是……”
宁瑰露从楼梯间走下来,摆手道:“大伯。”
“怎么回事?打着哪了?”
大伯也问。
宁瑰露还是那套说辞:“没事,就是碰了一下,抹了点红花油。”
老爷子这时候从后院进来了,撑着拐杖,冷哼一声道:“豆腐做的,碰一下就稀碎了。”
宁瑰露不服气:“您对您的实力有什么误解啊?都抽得我弹起来了!”
“你们这爷孙俩,真是……”宁华胜无奈,道,“快来吃饭吧。”
庄谌霁也从楼梯口走了下来,宁华胜惊讶扬声:“小庄今天也来了?”
“伯父好。”他微微低头打招呼。
宁华胜很高兴:“今儿中午热闹,就是下午得上班,不然怎么也要小酌两口。”
江文娴从楼上走下来,语气不算好:“别成天惦记着你那两口酒了,真不知道有个什么好喝的。”
宁华胜悻悻:“也没说要喝……”
菜端上桌了,老爷子站桌边扫了一圈,脸上喜怒不辨。
老爷子年轻时在单位里是说一不二的人物,如今年纪大了,在家里倒愈发地被当小孩般哄起来。
他吃了一辈子硬米饭,尤其爱了那口锅巴,如今牙口也不大好,嚼不动硬的了,但性子还犟,时不时念叨着让厨房做点。
厨房的人明面上应着好好,但就没真做过。营养师明令禁止老爷子吃有害健康的“垃圾食品”,大儿子也监督着,谁也不敢“好心办坏事”。
老爷子这么一雷厉风行的人,哪受得了这管束,每回一上餐桌,把桌上的菜看一遍,瞧不见一道爱吃的,脸色就板下来,一顿饭都瞧不见一个笑脸。
“吃饭吧。”老爷子说。
他这句话落下,大家才陆陆续续开始盛饭。
宁华胜给老爷子先打上一碗,又给老婆盛一碗递去,接着才到自己。
庄谌霁起身接过饭勺,接着向宁瑰露伸手,她嬉笑着,将碗递给了他。
家里来客人的时候,都是家里阿姨盛饭,这样有规矩,不叫客人手足无措。
只有自家人吃饭时,便都是自己盛饭。
上次宁瑰露回京,庄谌霁便来宁家吃过一次饭,那次是家宴,大家也都比较随意。宁华胜和庄谌霁聊了不少话题,关于国内形势的、经济上的,侃起大山来漫无边际,这回续上话题,从泾市的发展开始,又是好一顿聊。
老爷子年轻时在泾市待过两年,说起些风俗习惯和人文倒也条理清晰,头头是道。宁瑰露是聊什么都能插上两句,一顿饭下来倒是都聊得火热。连老爷子都心情好了不少,添了一碗饭。
饭桌上唯一没怎么说过话的就是大伯母,不过她一向有“食不言寝不语”的习惯,倒也不算突兀。
吃过饭,就到午休时间了。大伯和大伯母都回房准备休息会儿。老爷子不肯承认自己老了,年轻时候就没有午睡的习惯,如今也不爱大白天的上床躺着,非要坐在沙发上看电视,宁可放着CCTV7的广告,也不回房。
家里人都习惯了,阿姨收拾了餐厨,也逐渐各自回了房间午睡。
宁瑰露和庄谌霁陪老爷子坐了会儿,就着电视新闻聊了阵儿,又剥了会儿石榴。老爷子先扛不住,迷迷瞪瞪地靠着沙发合上了眼睛。
这也不是头回了。说着不午睡的老爷子几乎每天下午都是这么睡一两个小时的。
听见鼾声,宁瑰露熟练地把电视音量调到5,留点动静,又不至于把人吵醒,将沙发一侧的小毯子铺开盖在老爷子身上,接着朝庄谌霁摆了摆手,示意他跟她去楼上。
俩人一前一后轻手轻脚上了楼,到了二楼,才恢复正常走路的声音。
“你困不困?下午要不要睡会儿?”宁瑰露压声问他。
庄谌霁轻声道:“不是很困,你要睡吗?”
一到这个点,家里就静得一点动静都没有了,往常约客人来家里,也都是在下午四点左右,叫人来家里吃晚饭,还从来没留客人在家午睡过。
家里房间不算多,楼下三间,楼上三间。
老爷子和伯父伯母都在楼下休息,门对门挨着,是为了方便照顾老爷子,另外一间是阿姨休息的房间。
楼上的三间房,一间是宁瑰露的,一间是宁江艇的,还有一间客房,往常也有不住家的做饭阿姨下午在里面小睡一会儿。
此时就剩下两间房。
宁瑰露说:“大家都睡了,我也有点困了。你要是想睡,上宁江艇的房间躺会儿,要是不想睡,上我屋坐会儿。”
庄谌霁想也没想道:“那我去你房间。”
外面日头正盛,蝉鸣不断。
窗户被打开通风透气,但正是最热的时候,透不进一点风,只有燥热。
宁瑰露反手合上门,将门锁按上,招呼:“二哥,关一下窗,我要开空调了,热死了。”
他去将窗子合上,又问:“窗帘拉上吗?”
“嗯,不用拉太紧,留点缝。”
屋内昏暗下来,只有一线耀眼的光从窗帘中间的缝隙泄下,打在书桌和地板上。
宁瑰露趴在床上伸手摸过床头的遥控器,把空调打开,利落调到16度。
庄谌霁看了直皱眉:“温度太低了,要着凉的。”
“先降下温,太热了。”
她躺倒在床上,咸鱼一样摊开身体躺了会儿,忽然感觉有一股难以忽略的酸臭和红花油味,鼻子冲得实在受不了了,爬起身道:“太臭了,受不了了,我得洗个澡。”
空调冷风淌下来,冷热交替。
她起身往衣柜走,路过他身侧,被拉住手腕带了过去。
“干吗?”
庄谌霁拉开她书桌边的椅子,落座后的姿态不像坐在一张老旧的书桌后,倒像是在自家办公的书房里,优雅,游刃有余。
他一只手扶着她后腰,将她带着转了半圈,转向书柜位置,说:“什么时候印出来的?”
她扭头一看。天杀的,她刚扑下去的相框被扶起来了。
宁瑰露:“……”
好在她脸皮早就够厚,只在心里犯了下嘀咕,很快泰然自若道:“照片拍出来就是给人看的啊,怎么?你觉得这照片不好看?”
“好看。”
他抚着她后腰的手环过她的腰,轻轻低下脖颈将下颌抵着她小腹,那双孤高清冷的眼睛仰视她,他说:“我在书房摆了这张照片,不想见你,就把照片盖下,可又忍不住想摆起来。我不知该拿你怎么办才好。我有时候真恨你……”
午色如此静谧,沉凝,浮动的空气中流淌着夏的气息,那是一种诚挚而炽热的气息。
他这样仰头看她,姿态俯低,像让渡领地,叫人心头膨胀,飘飘然,她轻笑着,用手指挑挑他下巴,轻声道:“恨我什么?恨我不公开介绍你?”
“不。”他低声说,“光是呼吸,就足够让我恨你了。”
“太可怕了。”她佯作吓倒。
他的手紧紧圈着她的腰,一字一句道:“你逢场作戏我可以睁只眼闭只眼,但要我知道你哪天要和别人谈婚论嫁,我一定……”
他唇抖了抖,脸色也苍白,像自己将尊严撕在脚下践踏,却放不出有震慑力的恫吓。
她有多情的资本和底气,遑论她现在单身,在感情这场游戏中有挑三拣四的权力,就是结了婚,她爱玩也只能叫人拿她无可奈何。
想起她身边围绕的那些男人,他能气得浑身发冷:“……宁瑰露,你不能那么对我。”
小楼如此寂静,掩上门,他们像在窄室内背着所有人偷情。
她一生下来就是明珠,被人高高捧起,这辈子不懂什么是服软退让,谁待她强硬,她更要硬碰硬,偏偏经不住他在她面前低头,委曲求全。
她受不了他眼眶微红的模样,索性岔腿在他膝上坐下,两腿并和,双手一撑,将他禁锢在座椅中间,正色,“庄谌霁,我没有待别人这样心软过,你不能拿着我一个软处使劲摁。”她伸手端起他的骨相明晰的脸颊,“别人和我这么闹,我早让人滚蛋了。可我哪次没有心疼你?我对你的偏心还不够明显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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