真是不长记性。他站在门口盯着她黑漆漆的后脑勺,嘴角无声弯了下,心头却说不出是苦涩更多,还是喜悦更多。他将空调调回26度,又弯腰拽了拽被子,低声道:“把衣服换了,睡被子下面去。”宁瑰露没睡着。她翻了个身,仰过面来盯着庄谌霁看。微睁的眼睛在光照下瞳仁和眼白都分明,干干净净的,像面镜子。他从两面镜子里看到了自己。身上武装的城墙和盔甲尚未竣工,就有宣布缴械投降的趋势。
她一怔,随后眼神慢慢眯起来,然后往门后一倚,收回手臂,耸肩,那种很无赖的,近乎流氓的姿态,火上浇油地无声表示:你要这么想的话,那我也没有办法。
庄谌霁定定地看了她两三秒,估计用尽了毕生涵养才没有拉开门让她滚出去。
这不是一个该延续下去的话题。
他别开头,弯腰从鞋柜下方拿出一双白色拖鞋放她身前,说:“换鞋。”
他穿着一双黑色皮质拖鞋,看着和她的是同款。
鞋底很薄,但脚感很软,跟脚也不软塌。她抬起脚,研究有没有品牌,琢磨着回头在家里备两双。
庄谌霁把关东煮往桌上一放。宁瑰露走过去摸摸袋子,叹气:“汤都冷了。”
“换个碗,用微波炉加热。”
宁瑰露往椅子上一坐:“我不会啊。”
她不仅懒,还懒得诡计百出。
他撂下一句:“先去洗手。”
“洗手间在哪啊?”她又喊一句。
庄谌霁的声音从厨房传出,语气很无奈:“你第一天来?”
宁瑰露:“确认一下,谁知道你这装修有没有动布局。”
老式小公寓就是格局不怎么好,厨房和洗手间一线之隔。他在旁边弄微波炉,她在对面洗手,扭头就能吵一架。
一碗关东煮倒进瓷碗,送进微波炉里,加热一分半。
橙光一亮,“嗡”声响起。
宁瑰露转身进了厨房,手在他后背上掴了掴,“谢谢二哥。”
庄谌霁眉弓难以抑制地跳了跳:“你手往哪擦?”
“看,多干净,”她伸手亮了亮,“你不是也要换衣服的么,我又没看见擦手巾,擦一下怎么了?”
庄谌霁:“……”
他气笑了。某人厚脸皮功力如今涨了十成十。见过干了坏事心虚驳嘴的,还没见过这样脸不红心不跳,理直气壮的。
宁瑰露打开冰箱看了一眼,里面空得一无所有,跟新的一样,抽屉塑料膜都没摘,甚至商标纸都还在冰箱里。
微波炉“叮”一声,是热好了。
庄谌霁就出门拎了下小吃,还在洗手,洗了一分多钟了。
她关了冰箱又拨开叮叮响的微波炉,端出温热的瓷碗往客厅去,说了声:“别洗了,手都洗秃噜皮了,你那纱布再进水不给你换了啊。”
庄谌霁抽了张厨房用纸擦干手走出去。
宁瑰露正夹了块豆皮咬了口,烫得呼呼叫。
她艰难咽下去,将筷子递给庄谌霁:“你尝尝,味道还可以。”
庄谌霁将废纸丢进纸篓,坐在她对面静静看着她。
她转过筷子,夹了块海带喂过去:“你尝尝这昆布……这玩意儿不就海带吗,怎么换个锅还改名了?”
“不饿。”他说。
“要成仙啊?大仙儿,尝一口?”
她都喂他嘴里来了,庄谌霁只能张嘴咬了一小口。
“别跟猫似的,就这么一块海带,还分三五口啊?一口吃了得了。”
他俯身叼住,洁白的牙齿从筷子上纳下昆布,薄粉的舌尖一卷,咬进口中。
宁瑰露盯着他看,愣了好几秒,感觉后脖颈忽生一阵燥意,口舌生津。
她自己也夹了块昆布尝了口,欲盖弥彰地坐回去,嘀咕:“也没那么好吃啊。”
他咀嚼着,脸颊隆起一个小包,嚼得很慢,仿佛嘴里是什么牛皮糖橡皮筋,能叫人看得食欲全无。
但坐他对面的是宁瑰露,对着戈壁都能大口大口啃馕,她呼哧呼啦地连汤带料下肚大半碗,将剩下的推给他:“少爷,再吃点吗?”
“不吃。”他拧着眉,“不饿。”
胃是人的情绪器官,心情好不好,第一个影响的就是胃。
宁瑰露有时候忙起来顾不上肚子,到了晚上饿得前胸贴后背,所以能吃的时候就会尽量多吃两口。要让她面对一桌吃的,干瞪眼看着别人吃,那她恐怕是要抑郁。
她夹了个牛肉丸递过去,“再吃一口呗,少爷?”
在她半哄半强迫下,庄谌霁“被迫”跟她分完了小半碗关东煮。
他按了按胃,面色不算太好。
宁瑰露估摸着他好几天没正常吃东西了,至少她在这房子里没瞧见有食物和任何外卖的痕迹。突然吃了几口东西,胃不适应,正常。
他就吃那么点,又进洗手间漱口去了。
那关东煮汤里估计都是科技,刚吃完就口舌发燥。宁瑰露喝了三大杯水,又刷了刷手机。
她一天都没在家,这会儿快十点了,大伯母发来消息问:“宁宁,晚上还回来吗?”
她抬头看了眼庄谌霁,他换了衣服,收拾整洁,这会儿坐在沙发处,支着额角,拿了本书正翻开。
她回复大伯母:“晚点回来,你们先休息吧。”
她盖上手机,从餐桌上抽了张抽纸捏成团,瞄准,朝他扔了过去。
纸团在腿上滚了滚,掉落在地。
庄谌霁倚着沙发靠背,还是那样笔挺的姿态,没反应。
宁瑰露又捏两个纸团,一前一后朝他扔过去,一个砸中他胳膊,一个砸中他脑袋。
他翻页的手顿了顿,侧头扫了她一眼。
“我回去了。”她胳膊支在餐桌上,正起身说。
庄谌霁转回头,手搭在书页上,目光顿顿的,没有动,也没有应。
听到她拉椅子的响动时他才开口:“你晚上不应该留在我这的。”
是那种理性的、极为平静的腔调,就像一个哥哥对妹妹说,你长大了,不应该睡在我房间了。
她一向讨厌这种规训的语气,仿佛教她应该要做什么事,叛逆心顿时起来了,一屁-股坐了回去。
他翻过一页书,语气平和:“趁现在还不太晚,你走吧。”
“是挺晚了。”她往窗外看一眼,驴唇不对马嘴道,“正好我明天去工大实验室看看,今天在你这借住一晚。”
对她无聊的唱反调行为,他不予反应。
宁瑰露看了眼手机电量,道:“没电了,你充电器借我充充。”
“卧室。”他说。
宁瑰露进了卧室充电,庄谌霁在外坐了半响,书翻过了好几页,字却像风从眼前吹过去,半点想不起刚刚看过什么内容。
他静静听着卧室里的响动,听到她拔了充电器拿到书桌插上,拉开椅子坐下,过了十来分钟,起身走了几步,接着就没动静了。
坐了一会儿,他将枯燥的哲学书反盖在沙发上,起身去了卧室。
卧室灯亮着,她没有换衣服,趴在被面上,就这么躺下了。
卧室一股扑面来的冷风。他看了眼空调,18度。
真是不长记性。
他站在门口盯着她黑漆漆的后脑勺,嘴角无声弯了下,心头却说不出是苦涩更多,还是喜悦更多。
他将空调调回26度,又弯腰拽了拽被子,低声道:“把衣服换了,睡被子下面去。”
宁瑰露没睡着。她翻了个身,仰过面来盯着庄谌霁看。
微睁的眼睛在光照下瞳仁和眼白都分明,干干净净的,像面镜子。他从两面镜子里看到了自己。
身上武装的城墙和盔甲尚未竣工,就有宣布缴械投降的趋势。
她这样全然信任的、坦诚地张开四肢躺在他面前,像只大安哥拉兔子,头发也毛毛躁躁地铺散,叫人想抱在怀里,狠狠揉两下。
垒砌的城墙被抽剥松动了一块,豆腐渣工程已有摇摇欲坠之势。他溺毙在她清澈明亮的眼睛里,缓缓折腰,低头。
宁瑰露心里琢磨着事,没动弹,在他弯腰来抱她时,她侧了下身,从兜里摸了摸,食指和中指夹出张名片,展到了庄谌霁眼前,极其破坏气氛地问他:“认识这个人吗?”
庄谌霁:……
他脸色不太好,接过名片起身看了眼:“新飞智合的CEO曹志立?”
“认识?生意上打过交道吗?”
她坐起身,趴到了他后背上,下巴习以为常地磕在他肩上。
他不太适应地侧了侧头,一转头,几乎和她撞上鼻尖:“……有竞品,也合作过,但直接打的交道少。新飞智合是前年在国内市场起来的一家生物材料公司,主要研发方向是呋喃类生物基新材料和下游衍生物的开发。他怎么和你联系上的?”
“科技大会认识的。你对他们公司在海外的业务有了解吗?”
她从他手里拿过名片,正反又看了一遍。很简洁的一张名片,只有公司、职务、一个手机号和邮箱。
“海外业务?你对他们公司感兴趣?我没有关注过他们公司在海外的发展,明天我问问公司市场部有没有调研报告。”
她点点头,又解释来龙去脉:“曹志立今天找我聊了聊,提到了射击方舱、无人机和无人运输车这方面,想邀我做他们公司的海外技术顾问,他说他司工程师一年能在二环内买房……这是个很夸张的数级,要达到这个水平,他们公司的业务范围、渠道,还有利润应该极其庞大。”
庄谌霁拧了拧眉:“你最近手头紧?”
“不紧,我一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。”她懒懒说。
“怎么突然想做技术顾问?”他问。
“无聊,好奇。”
很宁瑰露式的回答。
庄谌霁皱着的眉头没有松开:“有谈合作方式吗?”
“劳务派遣,我估摸着就是走个形式,主要还是远程合作,我现在职位是涉密的,他说他能搞到批复许可,这就很有意思了,我都不知道这个流程要怎么走才能合规,他竟然比我还清楚?”
“猫有猫道,狗有狗道,做生意有点灰色关系网不多奇怪,既然心有存疑,那拒绝就好。”
YESorNO的选择当然容易做。
宁瑰露往后一仰,双手一搭,支着后脑勺,盯着头顶的灯慢慢思索了一阵。
她现在停职接受调查,还有人找上门来,到底是真当她休假呢,还是知道她停职了,急不可耐来“雪中送炭”?又或者把因果再倒一下,她这次被停职,监察组介入,和这类型的灰色合作是不是有关联?
她不喜欢被动接受命运摆布的感觉。停职后之所以一直安安分分,一是她掌握的信息太少了,二来她对自己有绝对的信任,暂且先静观其变。
她不信世上有那么多巧合。就像生产线上每一处意外都必然有一个导向原因,所谓“巧合”,背后八成有一只处心积虑的推手。
“你在想什么?”庄谌霁问。
宁瑰露眼睛一眨,视线落回他身上,露出了漫不经心的笑容:“在想我没换衣服就这么躺你床上,你这种洁癖还能忍我多久。”
她将他说得像什么青面獠牙的夜叉。
他顿了顿,反问她:“我在你面前还有底线可言吗?”
这是放弃抵抗的信号?
她手支着头,眨眨眼:“没有吗?我怎么感觉一直在你的‘底线’面前碰壁?”
哪一条底线?
他那可卑的,在她面前分文不值的自尊?
分明已做出一刀两断的姿态,可她一出现,他的一切打算都摧枯拉朽地崩塌了,他那样无耻地、连自己都唾弃地哀求她留下,一切矜持、自负都化为乌有。
他在她面前究竟还有哪一条底线可言?
“你有心吗?你如果真的碰了壁,现在就不可能躺在我床上。”
他脸上有愠怒的神色,更衬得那双眼睛乌黑发亮。他肤色白,薄红的唇又被气得更红了一点。除去平静以外的其他任何情绪都像在他这幅油画上擦上一层光油,令一切人物、景色,都变得更为鲜活,充满生机。
他身上的这种鲜活生动是仅她可见的,即便是佯怒的神色,也是仅她可见的。
她伸手裹住了他柔软的发梢,指节顺着他的耳根揉上眼尾,像要抹去他眼睑的红,又像是要把那抹怒红揉得更深更重,附加上她的指印。
被人谴责、指控,她没有丝毫心虚惭愧,反倒是笑道:“人不都是这样的吗?嘴上说一套,心里是另一套,假大度常见,真君子罕见,我从没说过我是君子,你呢?”
她这话像含沙射影的嘲讽。
他脸色冷了冷,握着她手腕要把她拉开,她胳膊一扼,将他拉下,在他薄怒的神色中吻了吻他的唇,没有任何难度地侵入了他的唇齿。
有很重的薄荷味,从鼻腔钻进去,直冲天灵盖。她亲了亲又分开,有点儿想笑,他吻了上来,那清凉薄荷的气息,该叫人神智一清,但此刻裹挟的温度却像催化剂。
冰凉的唇沾上了热度,被她抿得殷红,支撑的双臂放弃抵抗,穿过她的后腰紧紧搂住,像要将她按进怀里,又像要挤入她的身体里。
她的手指探入他衬衫下,拂过坚硬的后脊背,忽觉有些奇怪,手下触感崎岖,像有一道道纵横的伤疤。
“你后背……”
几乎是在她开口的同时,他握出她的手,撑起身说,“出汗了,我去洗个澡。”
如果洁癖和强迫症有分级,那他应该距病入膏肓只有一线之隔了。
宁瑰露无奈放开他,摊开在床,整个人都萎了。视线随着他的身影到衣柜侧,见他推开最外侧的衣柜门,从里面拿出了一套新睡衣,然后走出去,进了浴室。
她坐起身,捻了捻手指。
她的触觉不会有错。
她起身穿上鞋,走到了浴室门口,隔着玻璃门,隐隐约约能看到里面的身影。
她站了站,叩了下门,先说:“你手上还绑着纱布,不能碰水。”
“不沾水,简单冲一下。”他回答。
和洁癖是讲不了道理的。宁瑰露不管了。
庄谌霁从浴室出来时她已不在客厅和卧室。大门虚掩着,他拉开门,看见她站在门口抿一支烟。
见他拉开门,她落下了夹着烟的手,问:“洗完了?”
“嗯。”
他的目光从她脸上又移到烟头。
宁瑰露不知道他在想什么,目光触及他的胳膊,条件反射地把烟头掐了。
“外边热,进去吧。”她说。
老旧的大门开合有吱呀声,咯吱作响的合上,屋内又成了他们二人的天地。
“下午睡了一阵,晚上还睡得着吗?”她问。
庄谌霁移开目光:“也许。”
“我也洗漱一下,你陪我睡会儿吧。”她笑了下,声音放得很柔和。
“嗯。”他根本没办法说不。
她换了一套他的睡衣,清洗了一下,上了床,又伸直腿,扭身关了床头的灯。
头顶白炽灯灭了,室内只剩窗外投进的迷蒙的光。
他目光盯着墙角的那一片光,没有动,也没有说话。
“庄谌霁。”
“嗯?”
他感觉身侧冒出了个毛躁躁的头,他扭头看了一眼,对上了她柔和的目光。
她伸手抱了抱他,说:“怎么这么冷,进来一点吧。”
他将自己的手握在了她的手肘上。
她的手正挑起他的衣服下摆,往腰上摸去。他喉咙发紧,呼吸也慢慢急促。
她的指尖摩挲过他平滑洁净的腰身,停在了他的后背处,没有再动。
用一样的沐浴露和洗发水洗过澡,他们身上有着相似的味道,那是一种比接吻更亲昵的暧昧。
他的手指扣住了她的手背,紧紧地和她的指节交握。
这一刻,他不想去想她那谎话连篇的鬼话哪一句是真,不想去想他们之间到底算什么关系。至少在这一刻,她真切地在他身边,真切地和他亲密相拥。
“庄谌霁。”她又叫他一次。
“嗯。”他声音有些沙哑。
她停在他后腰处的手指向上摩挲,微凉的手掌贴住了他的肌肤,她问他:“你后背的伤又是怎么回事?”
如有内容侵犯您的合法权益,请及时与我们联系,我们将第一时间安排处理.。网站地图
Copyright © 2019-2025 975004.com. All Rights Reserved